论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语源及本来语义
“辩证法”与“形而上学”这两个哲学范畴，在欧洲哲学史上的本来涵义，与我们现今所了解的涵义很不相同。不搞清这一点，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哲学史时，就会遇到很多困难。本文想对这两个范畴的本来涵义，和这种涵义的历史演变，试作几点考证。
“辩证法”的本来涵义
“辩证法”一词，源出于希腊语“διαλεχτιχη”。这个词语的本义是论说术——论辩和证明的技术。亚里士多德在其著名哲学著作《形而上学》一书中曾说过：“哲学在务求真知时，辩证法专务批评。” (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译本，第 60 页。 )
由此可以明显地看出，亚氏把辩证法看做一种论驳批评的方法。实际上，在古希腊哲学史上，“辩证法”这个词通常是用来泛称一切论说技术。（所以过去也有人把这个词译作“雄辩术”）。
近代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谈到希腊罗马史时曾说过：“科学、艺术与辩证法流行起来了，罗马充满了哲学家和雄辩家。” ( 卢梭：《论科学和艺术》中译本，第 17 页。 ) 这里说的辩证法，就是指雄辩论说的技术。
正因为“辩证法”这个词本来具有论说和雄辩的涵义，所以这个词在西方哲学史上曾长期处于与“诡辩术”相近的地位。例如亚里士多德曾说：“辩证家与诡辩派穿着与哲学家相同的服装。” (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译本，第 266 ～ 267 页。 )
黑格尔也曾指出：“人们常常把辩证法看作一种技艺，好像它是基于某种主观的才能，而不是属于概念的客观性。” ( 转引自《哲学笔记》，第 240 页。 ) 又指出：“辩证法又常被认为是一种主观的循环论说技术，这种论说虽出于机智，却缺乏真实内容，单纯以机智掩盖它的空洞。” ( 黑格尔：《小逻辑》，第 187 页。 )
这里亚氏与黑格尔所指的都是“辩证法”这种与“诡辩术”相近似的意义。
最早为“辩证法”赋予了一种系统的理论形式，使之成为哲学中一个特殊部门的，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柏拉图曾在其所著《理想国》一书中，借苏格拉底之口提出要“把辩证法摆在一切科学之上，作为一切科学的基石或顶峰”。 ( 转引自《古希腊罗马哲学》，第 206 页。 ) 正是由于这一点，黑格尔曾经说：“在古代，柏拉图被推许为辩证法的发明者。” ( 黑格尔：《小逻辑》，第 189 页。 )
美国近代著名哲学史家梯利（ Frank Thilly 1865 － 1934 ）在研究古代希腊哲学时，也高度评价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的这一功绩。他指出，在柏拉图以前，辩证法还只是一种泛泛的论说技术，而柏拉图却把辩证法提高为研究概念思维艺术的专门科学的地位。因此他认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已经建立起逻辑（形式逻辑）的基础，但是，亚里士多德是首先使之详细完整、成为专门科目的人。” ( 梯利：《西方哲学史》上册，第 94 页。 )
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自己也曾经说过：“苏格拉底竭诚于综合辩证，……两件大事均可归之于苏格拉底——归纳思辨与普遍定义，两者均为一切学术的基础。” (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译本，第 267 页。 )
由上所述即可看出，在希腊哲学史上，“辩证法”一词的涵义经过两个发展阶段。最初，辩证法本来是泛指广义的论证说明的技术，而后来——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后，辩证法遂发展成为一种研究概念思维艺术的逻辑方法，从而成为后来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形式逻辑的前身。也正是根据这一点，黑格尔在其哲学史著作中曾指出：“思辨的或逻辑的哲学，古代哲学家叫做辩证法。” (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 2 卷，第 199 页。 )
在欧洲哲学史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辩证法”这个词一直是在上述这两种意义上被使用的。直到康德，才为这个范畴增加了新的涵义。
康德在研究认识论时发现，当人类在哲学思维中探究宇宙的根本性质问题时，会在理性中遇到一种自相矛盾的命题结构——悖论（德文“ Antinomie ”，又译为“二律背反”）。康德认为，这种发生悖论的情况，就好像在理性中首先建立一个肯定命题，而后又建立一个否定命题，自己批驳自己，自己同自己辩说论战一样。因此康德称这种悖论为“纯粹理性自身的辩证法” (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 244 页。 ) 。
康德还说：“普通逻辑虽只是判断的规范，很容易叫人把它用为借以获得新的真理，或者应该说获得似是而非的真理的一种工具。当它被这样错用为好像是工具时，逻辑便称为辩证法。” ( 转引自华特生编：《康德哲学原著选读》，第 41 页。 )
由此可以看出两点：
（ 1 ）康德仍然认为，辩证法是一种逻辑。
（ 2 ）与前人不同的是，康德把辩证法与理性的矛盾结构联系。正是康德的这一观点，受到了黑格尔的极大欣赏。他在《逻辑学》中曾因此而夸赞康德说：“康德曾经把辩证法提得比较高——而且这方面是他的功绩中最伟大的方面之一，——因为按照普通的想法，辩证法是有随意性的。他从辩证法那里把这种随意性的假相拿掉了，并把辩证法表述为理性的必然行动。” ( 黑格尔：《逻辑学》上册，第 38 ～ 39 页。 ) 由康德的这种辩证法观点出发，黑格尔进一步赋予这个范畴以本体论的内容，从而使之上升为一种辩证的、承认矛盾普遍性的宇宙观。而黑格尔的这一思想，又是从他关于“思维与存在具有同一性”的命题中推导而出的。
在黑格尔看来，宇宙中一切事物的发展，都应该归结为宇宙中绝对理念的逻辑思维运动。而辩证法，正是宇宙理念的逻辑思维规律。因此，辩证法既是宇宙理念的逻辑法则，又是客观世界的普遍发展规律。这就是列宁所指出的黑格尔关于“辩证法、逻辑、认识论相同一”的观点之由来。
而黑格尔自己则说过：“辩证法是实在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之推动的原则。” ( 黑格尔：《小逻辑》，第 188 页。 ) 黑格尔这里讲的“实在世界”即观念的外化，是概念的辩证法。之后，马克思和恩格斯发展了辩证法，辩证法这个范畴就不仅是一种逻辑方法，而且获得了宇宙本体论的内容，上升为客观世界的普遍发展规律。而这个范畴本来所具有的逻辑内涵，后来倒常常被人们所忽视。甚至有人认为“辩证法与形式逻辑是根本对立的，”殊不知二者在哲学史上却曾有过密不可分的联系。
形而上学的本来涵义
“形而上学”的原字为“ METAPHYSICA ”（拉丁文）和“ταητα ταψυδιχα”（希腊文）。这个范畴的本来意义是物理学的后编”。
这个名称来自于古希腊逍遥派哲学家安德罗尼柯（约生于公元前 1 世纪）为亚里士多德一部著作所题的书名。在安氏所编的《亚里士多德文集》中，这部著作被排列在亚氏所著的另一著作《物理学》之后，故尔起了这样一个书名。但亚里士多德本人从未用过“形而上学”这个词。他自己为这部著作所起的名称是“πρωυη ψιλοδοψια”——意为“第一哲学”。
应该指出，古希腊人所理解的“哲学”（ψιλοδοψια），与现代所理解的哲学，其涵义是不同的。“哲学”这个词的希腊语本义是“爱智”。它的对象不仅包括我们今天所说的哲学学科，而且包括数学、物理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学科。所以直到近代，牛顿还把他的著名经典物理学著作，命名为《关于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于 1687 年）。
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自己就明白地说过：“物理学与数学为哲学之分枝。” (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译本，第 347 页。 ) 在《形而上学》这部著作中，亚氏研究了关于宇宙存在的本体论和人类认识宇宙的认识论。他认为这种研究乃是为一切科学奠定基础。因此他把这部著作称作“第一哲学”，而把数学、物理学等看作哲学的第二或第三分枝。也正因为亚氏以《形而上学》一书具有这样的内容和意义，所以后来人们就把“形而上学”（其实是“物理学后编”）这个词，专门用来称呼研究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抽象哲学，以区别于实际上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数学、物理学等以具体自然事物为对象的“哲学”。黑格尔曾经指出：“亚里士多德毫不含糊地把纯粹哲学或形而上学与其他的哲学区别开来，认为它是一种‘研究存在之为存在以及存在的自在自为的性质的科学。” (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 2 卷，第 288 页。 ) 这里黑格尔所指的，即是以上所说的这种情况。
在刊印于 18 世纪末的法国《大百科全书》中，印有一个“人类知识体系”的图表：
理智〖 JB （｛〗记忆—历史理性—哲学〖 JB （｛〗形而上学心理学（人文科学）逻辑学（人文科学）伦理学（人文科学）自然科学〖 JB ）〗想象—艺术〖 JB ）〗
由图中可以看出，当时人所说的“哲学”概念中，不仅包括人文（社会）科学，而且包括自然科学。因此这个概念实际上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一般科学。而当时列为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概念，却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谓哲学的概念。这一点还可从笛卡儿的《哲学原理》中得到证明。笛卡儿指出：“全部哲学就如一棵树似的，其中形而上学就是根，物理学就是干，别的一切科学就是干上长出来的枝。” ( 笛卡儿：《哲学原理》，第 152 页。 )
在亚氏的《物理学后编》这部著作于近代被介绍到我国后，由于此书的内容具有超感性的思辨性质，因此最初曾有人将其书名译作“玄学”——玄奥立学。后来又有人借用《周易》中“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意为：具有具体形象的事物叫“器”，不具有具体形象的事物叫“道”）的说法，把本应译作《物理学后编》的“ Metaphysica ”这个名称，取其意而译成了“形而上学”——即研究思辨的“形而上”问题的学问。这就是形而上学这个名称在现代汉语中由来的始末。
由上可知，“形而上学”这个范畴，就其语义来源看，广泛地说，可以泛指一切以抽象对象为内容的思辨学说，狭义地说，则是专以本体论和认识论为对象的哲学学科的别称。
实际上，直到现在，在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著作中，都仍保持着对这一名称的这两种习惯用法。例如近代法国著名科学家、哲学家笛卡尔的一部主要著作题名是“形而上学的沉思”。康德的一部重要著作题名是：“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在黑格尔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说法：“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的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 ( 黑格尔：《逻辑学》上册，第 2 页。 ) 在这里他们所说的“形而上学”，都是作为思辨哲学代称的形而上学。
值得注意的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这样使用“形而上学”这个范畴的例证。例如马克思曾经说过：“黑格尔天才地把 17 世纪的形而上学同一切形而上学以及德国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并建立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 ( 转引自《列宁全集》第 38 卷，第 27 页。 )
在马克思的名著《哲学的贫困》中，有一章的标题叫做：“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这里马克思所使用的“形而上学”这个概念，都没有“反辩证法”的涵义，而是指作为思辨哲学之代称的“形而上学”。
那么，“形而上学”一词，是从何时开始获得了我们今天所理解的 [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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