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琴是沟通天人的工具的话,那么,棋就是人与人之间彼此沟通的工具了。时至今日,围棋起源于中国的说法仍是主流,这里我们也无意对棋的渊源进行考辨。只想从文化学的角度,对这种文化现象作些分析。
作为人与人沟通的手段,围棋中也有一些基本的规则,但已是少到不能再少,而且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一副楸枰,犹如茫茫宇宙,黑白棋子,如天地万物,对弈的双方以棋子相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为生存空间而战。评判胜负的标准,也是以所围空间的大小论算。因此,在这个层面上,棋体现出来的是满盘杀机,对弈的双方,犹如作生死的博斗。
比生死搏杀更高一层的棋境,是“手谈”。对于有这样境界的对弈双方而言,小小的楸枰已经变成了人生的舞台,对弈双方表现出来的,全然都是作为社会成员的属性。棋中的死活、气、眼、目等,都如同人生道路上的一道道沟沟坎坎,是人生的喜怒哀乐。对弈的双方面对这些的时候,其下出的每一着,都体现着他的性情和心境,是平和还是心急,是想争还是相让,是谋求和平共处还是相挑起事端,几乎一举手就可以给对方传递出黑白棋子之外的东西——个人的修为,人格的健全与残缺,道德水准的高低上下,等等。为此,在古代中国,有着相当教养(不是棋技)的棋手,视个人道德修养为人生最终目标的对弈者,是绝对不会在高手面前过分表露出杀机的,因为杀机一露,已显示出他的修为不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最好的战争,就是兵不血刃,以德怀远。在这种文化心理下,中国古代棋文化中,从来就不把杀气浓重的棋风看得很高,而是对轻灵飘逸之气情有独钟。一个道德修养够高的对弈者,总是能看到对手杀机的同时,也洞悉其破绽,在对手的步步紧逼之下,一再退让,直到退无可退,让无可让,对手满以为大功告成,胜局已定之时,再于关键之处加以点破,以无招破有招,将其全部如意算盘全部推翻,促其猛醒——若对手是顽愚不化之辈时,连这最后一着也不点破,即弃子推枰,飘然而去。这里面其实也体现出传统哲学中那种以柔克刚的至理,而整个棋枰上的风范,也非儒家“中庸”不能概括。
围棋当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生感悟是多重的,一个真正懂得棋道的人,可以终生不与人对弈,但却能在脑海里与自己对弈,并通过这种“弈”棋,来提升自己的生之愉快,棋对他而言,已不再是一种对话的工具,更不是一较短长的工具,而是消融于其身体之内成为其自身的一部分,在他的人生之中,无时无刻不体现着棋之精髓,棋理之中也无时无刻不体现着他对人生的感悟。就像一个身怀盖世绝技的大侠,虽然一生比试,却求败不能,这时他就有资格不与人动武,剑不出鞘,超然于武力之外,从而达到涵容所有武学于胸中的境界。这种境界,其实也就是中国哲学中经常提到的“天人合一”的境界——能从形而下的器用之中,领悟到形而上的体之根本,虽然是体用一源,但能于用中见体,那么,他的身心不也就跟整个宇宙至理——道——合而为一了吗?所以说,无论是琴还是棋还是武功,其最后的超越也就表现在“无我”或者说“忘我”,以达到“天人合一”的至乐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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